父親在電話里說:“咱家成貧困戶了,你有時間了回來一趟。”他的語氣郁郁寡歡且不容置否,連我問清楚的機會也不給。
周末我便奉父親旨意回了一趟家,剛一進門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村里要把咱家評為貧困戶……”他的表情極不情愿。我隨口應到:“這是好事啊,別人費盡周折想當貧困戶,咱家現(xiàn)在這情況,也是受之無愧,你還不樂意?。”
他抬頭瞪了我一眼,瞬間又耷拉下腦袋無力地說:“就連你也認為我應該被人同情,人人應該來可憐我?”看到父親痛苦的表情,我有點不解地反問到:“爸,這和同情可憐有啥關系?精準扶貧政策當然是有要求的,只有符合貧困戶條件才可以享受國家的幫扶政策,現(xiàn)在咱家的現(xiàn)狀,是符合貧困戶條件的。”
我自認為這樣的一番解釋他會聽明白一些,沒想到卻激怒了他。“咱家好好的為什么一下子成貧苦戶了?你也認為被評為貧困戶是一件很光榮的事嗎?貧困戶就是日子過不到人前去,可我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我足夠自力更生。”面對他的義正言辭的反問我竟然無言以對,父親說的沒錯,貧困戶是一個因各種原因致貧或者沒有勞動能力的弱勢群體,其實父親也因為給弟弟常年治病已經是債臺高磊,精疲力竭了,放在別人身上也許早都垮了,就是他要強的性格硬是這樣堅強不屈地撐著。
我放慢了語氣輕聲地再次對父親說:“爸,你就別再逞強了,貧困戶是不光榮但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咱家現(xiàn)在的樣子你就認了吧。”“不就是我沒有了兒子,大家覺得我可憐,用這樣的方式來同情我嗎?我還有這把老骨頭和一雙手,不需要任何人來同情我。”他急促中夾雜著顫抖的聲音充滿了哀傷。面對他的情緒激動,我突然無言以對,父親不愿接受貧困戶的主要原因還是他不想面對失去兒子的殘酷現(xiàn)實。看著蹲在眼前的父親,身體瘦小而單薄,眼神空洞而憂傷,頭發(fā)稀疏花白,皺紋斑駁縱橫。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瘦骨嶙峋的老人怎能不讓人心疼與同情?而正是這讓人心疼的身體內卻又藏著一股不愿向命運低頭的倔強與堅強。
父親一輩子性格要強,做事不示弱,不服輸,更不愿給別人添麻煩。特別是弟弟不在了以后,很多人都擔心他承受不了失去兒子的致命打擊,怕他這棵大樹從此倒下了,可他卻表現(xiàn)出驚人的承受力,不但沒有倒下,而且堅強的撐著。對弟弟他從來只字不提,也很少流露出過度的悲傷,還對母親的哭哭啼啼表示出極其的厭煩。為此母親總是責怪他心狠,我也覺得他有點不近人情。直至有一次,無意中看見父親如一只干蝦蜷縮著身體蹲在弟弟的墳旁,他的背影和那座孤零零的墳頭一樣行單只影,我的心不由被揪的一陣疼痛。
我知道此刻再多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只有默默地陪伴也許是對他們最大的慰藉。此刻的父親已經將自己全部融入到了對兒子的思念和傾訴中,對我蹲在他的身后全然不覺。他嘿嘿地哭著,那哭聲低沉而壓抑。哭,本來對我們是一種痛苦的釋放和發(fā)泄,但他的哭讓人聽起來更痛苦更難過。這是我這么長時間唯一看見父親哭的如此傷心欲絕,肝腸寸斷。看著那被眼淚打濕的一片地,我沒有去攙扶或者寬慰他,只想讓他把埋在心里太多的失子之痛哭出來。
他伸手撫摸著墳頭上的土哽咽著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是人生大痛,這樣的痛落在我身上,我能不痛嗎?你狠心的撂下我們撒手而去,可我和你媽還得活著,雖然活的生不如死。這輩子我唯一不愿接受的就是被人同情,而現(xiàn)在你的離去成了大家可憐同情我們的唯一理由,我始終都不愿接受這個理由,是因為我一直都覺得你只不過是出了趟遠門,過幾天就會回來的,對嗎?你媽只知道罵我心狠,卻不知道我心里的痛并不比她輕,更不知道我的好多個不眠之夜都是在這里陪你度過的。她可以逢人就哭,可我不能,我唯一的發(fā)泄方式就是把淚水變成汗水……”。這么長時間,我們一直都在誤解了他。是啊,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這塊肉突然被硬生生地割掉了,他能不疼嗎?原來他不當這個貧困戶并非固執(zhí),而是不愿揭開自己的傷疤。
村支部書記和父親年齡相仿,他又一次來到家里為落實這個貧困戶給父親做思想工作,他語氣誠懇地說:“老兄,人窮是不能志窮,但也不能太固執(zhí),我明白你的苦楚和難處,但我們還得面對現(xiàn)實,你老倆口年齡一天比一天大,身體也是一年不如一年,現(xiàn)在國家有這個政策,就是為了讓你能感受到政府的關懷,使你重新樹立生活的信心。”
父親雙手使勁地抹了一把臉,語氣稍有緩和地說:“我遭天殺是我的命,但我不能因此而成為國家的負擔和累贅呀。”
村支部書記開玩笑到:“你這可是塔尖上亮相——高姿態(tài)呀,不虧是老黨員。不管怎么樣,你這貧困戶就定了,這是村委會,村民大會一致通過的,也算是大家對你的一點關心吧,你再不領情就有點傷大家的心了。”說完他一手將一沓表放在了桌子上,一手在父親的肩上拍了拍說:“老兄,去了的就讓它遠去,活著的還要好好活,現(xiàn)在國家的政策越來越好,不會拋棄你們的。”
就這樣,父親成為了貧困戶,每個月可以享受幾百塊錢的貧困救助,有了最起碼的生活保障。每次回家看見他和母親依然忙碌在果園里,我的心里總是不得安寧,但每一次無論我怎樣的勸告都是無濟于事。前一陣子,父親在修剪果樹時手被鋸子弄傷了,而且傷的不輕。我就趁機再一次試探著勸到:“爸,你和我媽現(xiàn)在身體大不如以前,這些果樹咱就不種了,你們現(xiàn)在干這樣的體力活,讓我這個做女兒的怎能安心,再說你們每個月不是還有國家的扶貧救助和養(yǎng)老金么,至少生活有著落呀。”
父親還是那樣語氣堅決地說:“趁我和你媽還能干得動,你就別勸了,讓我們再干兩年,再攢一點積蓄,以后老的動不了或者有個病啥的,你的負擔就能輕一點,也給國家少添點麻煩。再說國家這樣用心良苦的出錢出力幫扶貧困戶,主要目的不是幫表而是扶根,是要讓貧困戶從內心生發(fā)出一股強大的干勁,一股把日子過的紅火的決心和念頭。每月拿到那幾百塊錢時,我這心里除過感到特別溫暖和踏實之外更覺得愧疚。”我沒加思索地問父親:“你這思想可真有點怪,好好的愧疚啥呢?”只見父親滿臉認真地說:“古人言,無功不受祿,我何德何能?我為國家做了什么?卻不勞而獲得到了這么好的待遇,每個月那不是簡單的幾百塊錢,而是一股力量和心勁。特別是幫扶我的同志隔三差五來家里噓寒問暖,送來生活用品,醫(yī)務人員還定期上門給我們檢查身體,叮嚀前囑咐后,這么好的政策,這么多的照顧,都給我的心里注入了一股強心劑,成為了我精神上的堅強后盾和支柱,就為國家對老百姓的關愛和這些素不相識的幫扶,我也不能倒下。”
父親的一番肺腑之言和深刻感悟讓我的良苦用心顯得蒼白無力,也似乎找不到更合適的理由去說服他。他盡管日益蒼老,但那往日空洞的眼神里分明少了一些疲憊和憂傷,多了一線光亮和希望。于其每次徒勞讓他不高興,還不如隨著他的性子讓他舒暢地度過余生的每一天。
也許是那些果樹讓父親的空虛得以安放,所以他整日把自己淹沒在果園里,對每一棵果樹的生長狀況像熟悉自己孩子的性格和脾氣一樣了如指掌,對每一個枝條,每一片樹葉都是愛護有加。經常聽見他站在果樹下呢喃自語,他對那些果樹說什么,沒人能知道,那是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語言。當一個蘋果從含苞未放的花蕾到漸漸露出小腦袋,從青澀到成熟,都肩負著父親的囑托和希冀。我相信父親的寄托,那些蘋果一定會懂得。
自從蘋果套上袋子的那一天,父親的心也隨同一起懸在枝頭。他每天都會站在樹下凝望,眼里充滿了慈愛,他臉上一天天所積累的喜悅預示著蘋果的一天天長大。蘋果套上袋子按理說他應該休息一陣子,可他依然每天天不亮,就去果園里鋤草,松土,這邊看看那邊瞅瞅,摸摸袋子里的蘋果,剪剪多余的枝條。面對我每次的抱怨時,他總說果樹和人一樣也需要陪伴。我知道不是那些果樹需要父親的陪伴,而是父親需要果樹的陪伴。
蘋果在父親的陪伴下漸漸成熟。他看著自己親手摘下的蘋果被裝箱上車載向遠方時,眼里盡管充滿了不舍,但更多的是喜悅。他高興地告訴我:“今年的蘋果長勢好價格更好,我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積蓄,這下心里踏實多了。”我趁機又想勸勸他:“爸,這下心里踏實了,咱就別再種了,你和我媽歇歇吧。”他果斷地說:“我還想著明年,后年比今年收成更好呢!”說這話時,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堅定和信心,臉上的笑容里也寫滿了憧憬和希望。
看著被父親翻新的老房子,還有新?lián)Q的紅色大鐵門,門外的干柴垛整齊一致,院子里更是干凈有序,我不禁發(fā)自內心的感激,感激國家的扶貧政策,感激那些給予父親關懷和溫暖的幫扶人員,是他們拯救了兩個心灰意冷的老人,拯救了一個荒蕪蕭條的家。也是他們重新燃起了父親對生活和生命的熱愛,點亮了他心中的那盞燈。
(《看咸陽》通訊員 程娟)